局外人和局内人

驱嬷师培养基地

【第11首歌/叶王】雪都

BGM:Young and Beautiful

正文:

天很冷。厚重而松软的雪覆盖了整个大地,也沉甸甸的垂在枝头上,定格成一副纯粹至极的冰窗画。可仔细看过去,这幅画上却出现了一个蠕动的,不和谐的小黑点,污渍一般扎眼,像是打破宁静的蛀虫,又仿佛是这里唯一还活着能喘气的生物。

那是一个穿着臃肿的男人,他把自己包裹得像一个密不透风的茧,只露出额头下面,黑黢黢的一个小洞,依旧在贪婪地窥伺着世界。他背着巨大的行囊,在远没过膝盖的积雪上艰难跋涉,造型滑稽,还有些头重脚轻。可他仍在不知疲倦地行走着,只留下身后一条细而窄的足迹,最终被埋没在夹杂了雪粒的呼啸的北风里,没有一点痕迹。

天,又冷了。叶修掏出封在水晶球里的精密测量仪,注视着那个小小的指针最后摇晃着定格在-52℃的位置,藏在围巾后的一张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现在是圣元历1794年7月6日,盛夏,可天地间却只有看不见边际的皑皑白雪。自从神圣预言中的寒冰纪降临以来,近百年过去,人类已经在地下建立起了繁盛的王国,而地面上再无人生存。甚至可以说,比起温暖的地下,最近已经很少有傻瓜愿意涉足寒冷的地表了。

所以,身处这冰天雪地的叶修着实是一个异类。然而此刻,他望着不远处雪堆里另一个拱来拱去的影子,微微皱起了眉。一个年纪不算很大的孩子,正半侧身体连带脑袋的被埋在雪里,只留下两只脚在空中很有活力地瞪着。他旁边的地上,停着一架破损的滑翔翼。

15岁的王杰希好不容易爬出来的时候,就被一条从天而降的围巾兜头蒙了进去,一双有力的大手紧接着压在他头发上,隔着围巾揉他的脸。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遇到了绑架,不过很快意识到,在这种鬼地方,自己被熊袭击的概率都要更高一些——而熊是不会有武器的。

所以他只挣了一下,就安静地等着那个人帮自己把身上的雪拍掉,又把自己裹了个严实。

“你这小孩胆子不小啊,一个人就敢出来练滑翔翼?”

带着一点不掺杂恶意的嘲讽的声音从上面传过来。王杰希不假思索地开口说:“你不是我们村里的人,一个人跑到这么远来,不也是很胆大?”

“哎,别开玩笑,你怎么能和我比。”那个声音严肃地说。

王杰希抬起头,只能看到一个有些可笑的人形,茶色的防风镜遮挡了那个人的眼睛。

他没兴趣和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争辩,就继续开始鼓捣自己的机器。

刚才的冲击有点猛烈,滑翔翼左边的龙骨可能折了,那样的话,他今天的试验可能又不得不终止在这里。虽然,我好像也没有钱再买一根龙骨了。他烦躁地想。

叶修就蹲在旁边看他摆弄,时不时还搓搓手耸耸肩,不让自己保持一个固定的姿势太久,又尽量避免了运动幅度过大损耗不必要的热量,那样子有点猥琐。他看着男孩终于停了下来,明明没什么动作却莫名显得懊丧的身影,似乎好奇地打听道:“你上来找东西?这片土地前两年王国刚组织考察队来探索过,应该没什么好捡的了。”

“我不是来拾荒的。”“那你就是喜欢滑翔翼了?”

王杰希没有说话,算是默认,叶修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看不出来,你还想上天啊!少年!”

王杰希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等我上去了,你就笑不出来了。”

叶修跟他讲道理:“不,我说真的,你想上去是没毛病,但肯定不是坐这个。”

“PTX二号,这款机型很吃油的,两年没保养,它心估计都碎了,铁定累得飞不起来。”他给王杰希指了指旋翼左边交合点上一个生锈的齿轮说。

叶修了解这个国家出产的所有滑翔翼。而眼前这个老家伙,大概就是两年前那只科考队因为一些残损遗留下来的,也不知道那小孩是怎么捡回去当成个自己的高级玩具的。

啊,可能是因为这孩子的一只眼睛比较大?看到的东西更多?叶修无所谓地猜想。

王杰希没有反驳,因为他明白叶修说得对。这架滑翔翼的确已经太旧了,自己找到它的时候状态就不是很好,最近的几次尝试下来更是越来越力不从心。

但是。“除了做梦,我总得做点什么。”少年说。

“所以不正好让你遇见我了么?这种事还得让专业的来。”

说话间,叶修解开了自己行李的绑带,沉重的背包砸在地上激起纷纷扬扬的一层雪沫。他在里面翻了半天,最后捡出一个弹射式的钩爪和一捆绳子。

叶修指挥着王杰希一起推着滑翔翼把表层的积雪铲开,清理出了一段直抵某棵松树下的滑道。他抬起头,算了算距离,一段助跑后,手中的钩爪射出,正稳稳地抓在了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叶修拉住线扯了扯,三下两下就顺着这个支点利索地爬了上去。

于是,王杰希目瞪口呆地看到叶修的身影在湿滑密集的枝头间飞快上升。那个被肿胀的棉大衣裹成一个皮球的男人,此时更像一只身手矫健又经验丰富的豹子。他没有丁点犹豫地在这棵无法计算年龄的老树上辗转腾挪,灵活地避开了每一根几乎要扫到脸上的木刺。

然后,一个逐渐清晰起来的预感最终呈现在了他的眼前——叶修登上了这棵树的至高点。

“上来吧,做梦都想上天的英雄。”叶修透过落满雪的树枝向他垂下了一根绳子,就像从云端放下了一根蛛丝。王杰希毫不客气地抓住绳子,紧随其后地攀了上去。

这棵松树从地上看已经很高了,但是站在树顶上,却只能发现它仅仅是被环绕在众多大树中其貌不扬的一棵。这里的视线所及之处,除了交错的树枝,还是什么也看不到。不过叶修的脚步很明显也没有停下,从登顶开始,他就在周围的树上寻觅下一个合适的落脚点了。

他们就这样沉默又固执地在一棵棵树之间穿行,在这个与过去很多年一样寒冷的盛夏里,从青白的天色行走到夜晚。最后,他们终于并肩站上了附近这片树林里最高的一棵树。

再没有遮挡的视野一直抵到大地的尽头,漆黑的夜幕下,一道手电形成的光柱从遥远的地平线上扫过,模糊的明亮色块里依然只有积雪和再想象不到边际的树林。

但同时,他们离天空很近很近。长久无人居住过的地表上,空气格外清新,天也通透得厉害。数不清的星星密密麻麻地陷在这汪浓郁的黑色池水里,亮闪闪的,仿佛触手可及。

“怎么样?这个结果,满不满意?”叶修关上了腰间大功率的镭射手电,隔着金属外壳仍能感受到的炙热温度让他搓了两下手。一晚上都做着不间断的剧烈运动,时不时还得拉扯着个半大小子往上提,无论叶修再怎么能,此刻也是累得有些气喘。

他扭头问下同行的少年,可王杰希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把一个问题抛了回去。

“你去过很多地方?”“那是。”“别的地方也都是这样吗?”“没错。”

叶修回答的干脆利落。王杰希终于收回了眺望视线。他仰起头,面向无尽的虚空张开了双臂。那一刻,万千星辰洒进他的眸子,好像下一秒就会把他吸进这个寂静而梦幻的漩涡。

“那只是因为我们站的还不够高,去的还不够远。”

他笃定地说着,却紧接着面向叶修问:“你觉得呢?”声音平淡中带着一股少年人独有的傲气,一点也不像是在征求一个意见,又仿佛对自己和对方的答案都格外有信心。

感到被呼出去的热气打湿之后变得越发憋闷的围巾贴在脸上实在不怎么舒服,叶修索性拉下口罩,叼上一根烟,一边艰难地打着火一边说道:“那可未必,谁知道外面是不是都这样呢,还是地底下的生活舒坦——你看这鬼地方连根烟都点不着。”

“圣者在梅耶罗之歌中说:‘凛冬将至,土地的另一面有新生。’于是人们就搬到了土地下面,继而发现了新的能源艾尔匹斯晶石,这些晶石正好像太阳一样给了我们新生。”

“没哪家大人会让小孩上地面来闹腾。你说你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非学人离家出走?”

叶修猛地吸了一口烟,立刻好像瞬间蓄满了能量,交叉着双手精神焕发地拷问起来。

“现在是午夜11点45分,我们马不停蹄地爬了九个多小时,所上升的海拔高度大概超过了地底都市空间的四倍,可天空离我们却还是那么遥远。”王杰希只是继续了自己的话题。

“飞鸟尚且可以享受如此广阔的天地,人类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人类在如此广袤的世间,就注定是像蝼蚁一样渺小的生物吗?”

“当然不是。”叶修飞快地打断了王杰希的自问自答,听声音似乎是笑了。

他在寒风中抱着膀子跺了两下脚,轻描淡写地说:“人可是能生如蚁,而美如神的。”

烟头上跳跃的小火苗随着他的动作蹿了几下,在那张摘掉围巾的脸上映出一抹微弱的光。王杰希终于看到了那个男人的真实相貌。因为运动和气温关系而涨得通红的脸上,一双眼角微微下垂的眼睛正如猎食的鹰隼一般锁定在天地的交汇处,目光是难以掩饰的野心勃勃。

他方才发现,这个男人,或者说是青年才对,他的年龄同自己相比应该也不是很大。

“谢谢你陪我过了个不错的生日。”随着子时的指针划过,他的话语湮没在风里。

 

王杰希再次见到叶修是五年后的事情。那时距离他加入国王军已有两个年头,地表的温度在一个月前终于跌破了-65℃,下降幅度达到了最开始的2.46倍。毋庸置疑,在不久的未来,即便是配备专业的科考队,能够重新踏上陆地表面的希望都将变得无比渺茫。

不过是地上和地下,中间仅隔着不到二十米的土层,人类曾经生活了千百年的地方,如今,对于这些陆地逃难者的遗族而言,却像是夜空中的星星一样,似乎遥不可及。

王国上层的统治者们面对这样的事态早分作了不同的派系,长老院每年就是否应该拿出充足的资源供给搜查队对地面进行科考的争执成为了例行公事,而赞同的声音却越来越小。

说的是科学考察,实际上是想要重新返回到地面上去,每个人都清楚这一点,却已经越来越没有人还对这样的结果抱有期待,因此人们在先期方面的投资额度上也不再宽容。

毕竟人们总是把学会对现实妥协视为成长的必修课,却不再考虑这是否合理。

然而,近期气候的急剧变化到底是一个刺激,上季度末,叶家年轻的继任者凭借着在“不放弃地面”一事上的坚定入驻长老院。这个锐气逼人的青年用他的伶牙俐齿说服了大家,以至僵持了三十余年后,第一支也或许是最后一支全副武装的科考队终于进入了招募阶段。

王杰希在其他人看怪胎的眼神中递交了申请表。当把那份轻薄的档案放在报名处临时开辟出来的办公桌上时,他感到难以言说的如释重负,就像久违地呼吸进了树顶端的空气。

你在连队里做得很出色,熬过这段时间,很快就能调到中央去。熟识一些的战友都这样惋惜地说,而王杰希只能笑着摇摇头,安静地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在祝福声中转身离去。

“哟,是你啊,大眼。”这时,他听到还很陌生却难忘的调侃声音从上面传来,一抬头就看到叶修把腿架在桌子上懒洋洋地望着自己,那双会绽放出光芒的眼睛清澈得一如往昔。

“又见面了,首长好。”王杰希碰了下鞋跟,立正站好,却省略了敬礼,只是简单地自我介绍说:“我是微草集团军守备上尉王杰希,在此申请加入陆上远征军。”

“你是科班出身,主修专业是指挥,但蝉联了入伍以来所有滑翔翼驾驶比赛冠军。”叶修饶有兴致地随手拿起王杰希刚刚搁在他面前的档案袋翻阅起来。“我以为比起指挥官,你更喜欢当个驾驶员?”他挥挥手里的简历,挑了下眉毛,好奇地等待着一个答案。

“比起只在表演赛中展示自己的技能,我更希望能对团队有所帮助。”

比起我个人飞得更高,我更希望人类能走得更远,哪怕,只是先迈出第一步也好。

“哟,当时还真看不出来,你是个这么有良心的队长。”叶修夹着文件象征性地鼓了鼓掌说:“可惜,到了哥的队伍里,你们都只有做队员被调教的份。”

“不说别的,哥的军衔在这放着,你们就得跪舔啊。”他把为数不多的几份申请表在桌子上铺开,一份份看过去。黄少天、张佳乐、方锐、肖时钦,他们还很年轻,却无疑都是被上面看好乃至争抢的新兴力量,尤其这个轮回军团的少将周泽楷更是军部主席眼里的红人,结果现在一时间全报了名要过到他这边来,也不知道叶秋在长老院里还能不能顶住压力。

净是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就我能镇得住他们。叶修笑着点起一根烟,他以一种平稳且笃定的频率轻轻敲打着桌面,而他的肩膀上,两颗五角星正闪闪发光。

“叶将军愿意来领导我们就省力太多了。”叶修,作为王国世袭贵族叶氏的长子,鲜少露面却无人不知晓其神话的军神,顶着公爵的勋位,带着中将的衔章,却出现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征兵处里,其意味不言自明。他含着金汤勺出生,沦落至此究竟是要有多不识趣。

可王杰希多少却正要感谢叶修的这点,让自己能把梦想拿出来踏实地放在脚下,并且在这个仿佛不切实际的队伍即将成型的时候,站出来,去接过那最沉重也只有他能做好的担子。

初生牛犊不畏虎。王杰希从不否认那些过来人的观点。他只是知道,即便老虎再怎么可怕,想要做的事,想要实现的梦想,想要看到的风景,都固执地在胸膛那样大的方寸之地里悦动。那种咆哮着的野望,是不管怎样都要被实现才能安息的。

哪怕一个人,也要去做下去,何况现在,他们有一群人。和战略选择留在中央部门维持稳定的喻文州说的一样,他们这些会报名的人都是这样的疯子而已。

“唉,小同志你这种拍临时上司马屁的行为可是没有用的,我做事最讲原则了。”叶修摆出一脸认真地说,他嘴角叼着的烟伴随着说话的动作抖落下一撮烟灰,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衣襟上。王杰希强迫症发作地看了几眼,还是没忍住绕过去弹了一下。

就在他略微弯下腰时,叶修却突然问道:“说起来,上次见到,是你生日?”

王杰希心里有点惊讶叶修居然还记得那天的日期,甚至看了一眼简历就能对上号,嘴上却很快地说出了表示感激的话:“是,谢谢首长关心,那是我过的很棒的一个生日。”

“真不诚实,有王国第一人亲自陪你过生日还不是最棒的。”叶修立刻表示了谴责。

但他随即笑了一下,漫不经心地又开了口:“希望下次还有机会跟你说生日快乐。”

王杰希愣了一下,撑着膝盖直起身,又慢慢补充上一句:“希望将军的礼物值得期待。”

“所以这时候,就只能希望我们的希望都不会落空了。”叶修说。

现在是圣元历1799年1月3日,新年刚过,这次人类史上最的伟大远征将于本月末正式开始,预计为期一年,顺利取得成果后即可返回,此刻,却没有任何人能够担保未来。

 

很草率的,行动开始前的动员仪式就在会议室举行了。不仅内部没有太多人来送行,甚至连对外界公示的简报上都只是在角落里里刊登了两节手指宽的一条通讯。从首都千里迢迢赶过来慰问自己哥哥的叶秋上议员解释说,这样的做法是为了民众不谴责政府的开支浪费。

艾尔匹斯晶石作为能量源完全可以协调当前人类的正常生活,然而没有人不愿意自己过得更好一点。与此相比,用于公共方面的投入就总会引起质疑的声音,开拓才总是很难。

叶修在简陋的房间里举起酒杯,所有人都起着哄让他喝下去,可他终究只是很不要脸地舔了舔杯子的边缘就作罢。有人切了一声偏过头去,也有人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从百年前气候发生突变的时候起,弱小的人类藏匿进到了地下,却有很多别的生物完成了进化,他们体型庞大而性情凶恶,无论在地上还是地下都可能和人类作对。这也正是地底王国仍需要维持军队体制的原因。叶修是他们最强的战力,而为了生死关头双手能不会发抖地握紧战矛刺穿敌人的心脏,即便是再寒冷无望的日子里,他也从来没有碰过一滴酒。

“我们这次的任务是穿过王国历史上从未有人成功通行的环绕这片陆地的迷雾森林,试图寻找另一个适宜居住的地方,或者尽可能走远一些,想办法弄明白寒冬究竟为什么来临。”

“官话说得再多,我想我们在座的各位能有缘分聚在一起也不过是因为一个原因吧——”叶修把烟掐灭在厚实的鹿皮手套上,低沉着嗓音说:“人就不应该活在这么小的地方。”

这是叶修在出发前所做的演讲,没有人出声应和他,甚至就没有人说话,大家只是沉默地望着彼此,却都在各自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然后,这支队伍就踏上了他们的旅程。

那毫无疑问是一段最难熬的日子。极寒,飓风,暴雪,以及比陆地下面要多出不知多少倍的怪兽袭击,一次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感觉把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紧成一根随时可能断掉的皮筋。在寒冰纪到来前的日子里,这条通向外面的路就是不归之途,现在想走更是难于登天。

这些难以磨灭的严酷记忆片段直到多年以后仍会悄悄溜进王杰希的梦里,带着刀子一般割人的冷风和漫无边际的黑暗一起包裹着他,让他在睡眠中依然紧皱起眉头。

“这都走了多少天了啊,将近6个月,6个月你们知道么?实际上在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连着三四天看不到太阳的鬼地方,我们都不能用在棒子上划线这么原始的方法计时!我会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全是计时器告诉我的!然而每天看着一成不变的难看风景,对着你们几张一成不变的老脸,我不得不怀疑是计时器坏掉了。可如果计时器会坏的话,方向针呢?这么大的风我简直难以想象那么一个小铁片不会被吹跑——即使它被密封在水晶罩子里。”

行程过了近半的某日,黄少天坐在帐篷里,攒着小刀利索地剜去伤口附近一块青紫色的冻疮,一边用牙咬着绷带,一边仍在含含糊糊地说着话。肖时钦轻轻推了他一把,用眼神示意他注意保存体力,却立刻被怼了回来。“你别想用武力威胁我啊!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些小玩意是你们雷霆监造的,要是有一丁点不准,害我们走了冤枉路,黄少我回去弄死你!”

滔滔不绝的话从嘴里说出来的同时就化成了白色的雾气,汗水源源不断顺着他苍白的额头滑下去。可黄少天其实并没有感觉到有多疼,在这样的天气下,痛觉都已经是奢望了。

所以,他才更加想要讲话,他觉得如果现在不让他说话,他甚至可能会突然跳起来脱光了衣服跑出去裸奔。持久的极端气候让他的身体像一只裹着刺猬的破口袋,每一处与布料接触的皮肤都火辣辣地发痒。而他却只能忍受,忍受一次又一次的折磨,只为了迈出下一步。

算了,往好了想,要不是拜低温所赐,光是失血应该就能带我去见上帝了。

黄少天反复确认绷带勒紧后,伸长脖颈抒出一口气,用一声嗤笑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可一直在默默擦着结冰的滑翔翼的王杰希却突兀地把话接了下来。

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一板一眼地说:“我们只要向着星星的方向前进。”

“哟,老王你是终于看不下去,要拿出自己祖传的占星术来引领我们了吗!求带啊!”方锐也好像来了兴致,屁股下面有针眼一样扭来扭去地晃动着身体向王杰希挥手。

王杰希卡了一下,伸出一只手盖住自己的左眼说:“我能代表星星赐予你力量。”

原本气氛略显沉闷的帐篷因为这群用生命来诠释心理素质过硬的人终于勉强洋溢起了几分轻松的气息。叶修此时正好拉开门走进来,他乐呵呵地掏出一根烟,迫不及待地叼在嘴上,深吸了一口才说道:“你们在这儿野地方乐什么呢,新杰止血钳夹错人了么?”

张佳乐拍案而起,表示这句话含沙射影的,对他传自父母寄托着美好期待的名字非常不尊重。黄少天则夸张地大笑起来。他今天受伤后情绪一直不是特别稳定,叶修弓起手指敲了敲他的脑门说:“就你嗓门大,隔着三百米都能听见,有什么要说的回去对着你们魏团嚎去。”

黄少天的眼神跳了一下,转眼就要反唇相讥,下一句话却愣是被堵在了喉咙里。

“大家都安静下来听我讲啊。”叶修对着全体科考队成员比了个暂停的手势,慢悠悠地开了腔:“我和小周仔细观察了刚才咱们干掉的那只异形虎,它的脚趾间距很宽而且可以灵活地分开,适合插进岩壁缝隙;同时在掌后进化有近似于羊属的悬蹄,这种构造的作用是帮助他们在峭壁上静止。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家伙主要生存的地方是高山丘陵类地形区。”

“也就是说,这次我们终于可以换地图刷怪啦。”叶修的手清脆地拍在了一起。

他们即将来到人类已知世界的尽头,虽然无从想象以后会遭遇什么,但仅就这个移动距离而言,他们就不能再说是一无所获,因为他们的每一步都将改写人类对整个世界的认识。

帐篷里一时间安静得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接着,张新杰慢慢地放下止血钳,摘下了眼镜;随后,这个小小的空间如同遭遇了一场爆炸般瞬间开了锅,在由唐昊发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第一声大叫后,所有人都像是见了满月的狼一样,争相从撕裂的喉管里发出吼声。

6个月以来积累的压抑情绪在此刻终于释放,或许没有人能在如此强度的刺激下保持镇定。王杰希也只能庆幸自己还没有来得及把手从眼睛上拿下来。

他透过手指的缝隙朦胧看到,那个仍然看不出疲惫的人靠在门上望着欢闹的众人笑着,香烟一直烧到了他的指尖,然后熄灭,可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刚刚结束一场杀戮。被体长5m的异形虎按在地上,被迫用战矛卡住利爪,感受到带血腥味的白气扑面而来。那应该是足以把心脏碾碎的危机,人类最原始的,面对生死存亡时的恐惧可以让任何久经沙场的战士溃不成军。可他依然缠斗着,半点也不退缩。

他像张满的弓弦一样挺起脊背,仿佛从心念已久的土地中汲取了力量,然后徒手探进老虎的嘴里,扯住那怪物生着倒刺的舌头,把它硕大的脑袋生生拽向一边,同时割开它的喉咙。

当热血如喷泉一般从天浇灌下来的时候,叶修正被那具沉重的尸体压了个结实,又摔回地上去。可他那是就是笑着,眼睛也出奇的明亮,里面写满了得意和自信。

这样的人是不会输的,王杰希想。因为没有什么能够摧毁他的斗志。

就正如同这世上有那么些人,你尽可以去毁灭他,却永远不可能使他屈服。

类似这种强度的杀戮,或惊险或早已趋于平常,在他们此行过去的180天里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次,而对于从此前开始就一直站在最前线的叶修来说更是要多出几倍。

可他仍然没有倒下,交口相传的“斗神”两个字就是他用意志铸就起的不败丰碑。

现在,他就站在那里。胡子拉碴,满面风尘,脸颊瘦削,眼下还沉着少眠的青黑。可他的肩膀上,有两颗星星在跳动的灯火下,一闪一闪,像他眼眸里永不熄灭的光。

王杰希终于闭上了眼睛,颤抖的嘴唇也噙着一个笑。他似乎明白又似乎早就明白了自己当时脱口而出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果有这样一个人,无论在何种危险的境遇下,话语里都带着力量;无论有什么艰难险阻挡在他面前,都怀揣着梦想走下去。那么,他将是不朽的。

而我们只需要向着他的方向前进,走在这条遍洒星辉的道路上,就一定不会令自己后悔。

后来,这些难以磨灭的严酷碎片仍会让王杰希在睡眠中皱起眉头。然而,每到这种时候,就会有一束光穿透一切的刺进来,刺进他的梦,也刺进他的胸口里。

那是一个人形的光。这个人曾扛起了一切的苦难,以最有力的姿态轰轰烈烈地拥抱过这个世界,也在每一个鉴证了他的一生的人的记忆里烙下了永恒炽热的温度。

如果你有幸见识过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灵魂,那你的灵魂就纵使饱经风霜也不会干涸。

 

所有人都曾抱持着希望,认为他们至少正在接近真理的道路上前行;可当需要做出选择的日子真正降临时,所有人一时间又都是那样一致地茫然无措。

“小肖,你确定这个记录不是闹着玩的?”叶修扒在临时支起的三脚架上,用拇指比着刻度,一个个字符地检查着测量仪上显示的结果,在脑海中慢慢建立起了整座山体的模型。

这实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构造,以至于连叶修这样胆大心细的人都感到难以置信。

“我也很希望这是在闹着玩啊,前辈。”作为队伍中除了叶修这个全职高手以外唯一专业的科研人员的肖时钦嘴角浮起了一抹苦笑,“我现在倒宁愿被黄少军法处置了。”

孙翔反复碾着脚下一块的土,黄少天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叶修的表情则愈发凝重了起来。

从看到眼前这所谓“世界尽头”的景象起,大家心中就多少有了几分不详的预感,而现在的检测数据更是明明白白地把这个荒诞的事实摆在了众人的眼前。

在一望无际的森林边缘环绕着陡峭如绝壁的连绵高山,而山顶的位置肉眼可见地耸立着一个硕大扁圆的烟囱形状的山口。这些山脉的底部触手就能感到极其炙热,山口处却不断喷扩散出浓重的白雾,像贮藏瓶里的液氮一样冷得骇人。

“很遗憾,艾尔匹斯晶石并不像我们的祖先当初设想的那样,是大自然赐给我们的财富。它原本的形态是液体,成因和岩浆类似,却具有在接触到外界空气后反常地大量吸收其中的热能然后迅速固化然后下沉的特性,从而在爆发阶段导致地表气温的骤然下降。”

“这种气温的下降本来不是什么持久的灾难,等到固化的晶石累计到把中空的山体堵住,甚至大面积侵入到土层以下的时候,新的液体无法渗出,气温的变化也就会停止了。”

“可是,我们都知道过去的一百年里人类是怎么在地下生存下去的。”

“我们不断地开采和使用这种晶石,把它当作一种能源,于是本来在-30℃时就可能回升的地表均温持续下降到了如今的——”叶修把显示屏转向面对大家的方向,“-66.3℃。”

“下降速度又加快了。”王杰希敏锐地评价道。叶修冲他笑了笑,说:“空气中的热能也是会入不敷出的,等到你儿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可就没办法离家出走了。”

“你们简直是在逗我?就这么个破玩意想让我相信什么?一百年来人类的所作所为都是错的吗?那圣者的预言怎么解释?”孙翔终于用力一脚,踢起了纷纷扬扬的一层焦土。

“现在看来,那可能是指示我们开出一条隧道过去对面的意思。因为即便只是-30℃,骤降的气温还是会让人类很吃不消的,他们需要更多的资源和,更广阔的天地。”李轩犹豫地隔空指了指不远处的山脉说,“毕竟这个……也是土地不是么?”

“那他不会好好说话么?非要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张佳乐顿时怒不可遏。

李轩也不好再说什么,一缩脖子,只能讪笑着结束了发言。

“我还是弄不明白这个运作系统,这个,真的能用我们现在掌握的知识来理解吗?”

 “大概是不能吧。可是你本来就不应该期待人类现有的知识能解答一切问题啊,唐昊同志。”叶修说,“人的认识总是要保持进步的。在过去的年代里,我们也有过无数在现在人眼中看起来可笑得厉害的认识啊,比如我们曾经以为向着神明祈祷伤口就会痊愈——”

“神明是存在的。”张新杰在胸口画了个十字,继续补充说:“就像即便威力与传说不尽相同,但魔法仍确实地存在着。作为这个王国最强大的战斗法师,你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新杰别打岔,重点又不是这个。”他谴责地看了一眼张新杰,继而难得严肃地说:“我们现在就要考虑一下怎么处理这件麻烦事。尽到我们的义务,带着消息就这么回地底下去,把问题留给上级解决,然后捧着军部给我们的饭碗安稳活到老。或者……”

说到这里,叶修像是没想好一般,突然停了下来,沉吟着似乎在思考什么解决办法。而一个念头却在王杰希的脑海里愈发清晰了起来。我们应该……我们应该……不常有的焦躁感迫不及待地把一个词推到了他的喉咙里,直觉却又让他把话卡在了舌头尖上。

就在他天人交战的时候,叶修突然轻快地拍拍手,说:“哎,算了,先别想那么多了,难得来一次这么暖和的地方,你们不想休息休息吗?先玩上几天我看也挺好的。”

人群里泛起了一阵小声的嘀咕,夹杂着两三句针对叶修的象征性的抱怨,可最后也没什么人提出异议。这次的事件发生得太过突然,也太过重大。以他们的阅历,能够消化掉这一天里推翻了他们全体人年龄加起来再除以2那么长一段日子里的认知规律的经历已经实属不易,也是真没办法这么快就给整个人类的命运做出决定。

于是此刻,叶修放了话下来,大家也就暂且各自散开,安营扎寨地自我放纵去了。张佳乐和黄少天打死了一只看起来奇丑无比的鸟,试图借用这滚烫的岩壁做一顿铁板烧;李轩、周泽楷和方锐则围坐在山脚下,像是烤火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什么。

从出生以来,他们都没有真实想过有朝一日会在地面上也找到这么温暖的地方,所以大家也都尽量想提点高兴的话题,却总还是没说几句就绕回到对了当前事态的讨论上。

毕竟,有这么天大的一件事在头顶悬着,没有人能不放在心上。

王杰希看到叶修一个人斜斜地坐在树下,叼着一片叶子渺远地望向山顶,就快步走过去问:“对于这件事,不知道能不能听听叶将军你的看法?”

“嗯?小朋友又来套我话啊?”叶修收回视线,懒洋洋地看向了王杰希的位置。

“可惜,这次我也还真没有想好呢。”他漫不经心地比划了一下不远处的众人,继续说:“以前天天在队上操练,一年到头也不得闲,现在有点时间放松一下不错嘛。”

叶修就坐在这里,和平常一样,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的位置。然而王杰希却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极其不好的预感,这种感觉甚至在叶修遇到生命危险时都没有过。

叶修的眼神依然很笃定,就好像他什么事都能够接受,什么情况下都能最快做出合理的决定然后走出那一步一样,可他在叶修看向人群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闪即逝的眷恋。

“怎么样,大眼,还喜欢爬树么?要不要比比看?”电光石火间,叶修已经收起了自己的表情,扶着树干站了起来。他敲打着这棵生长在这里,鉴证了人世间多少个斗转星移的参天大树,跃跃欲试地向王杰希提出了挑战,眼角的余光一盱,发现对方仍然神色僵硬地站在原地,就又恬不知耻地补上一句话:“别担心啊,输给哥又不丢人。”

他已经做出决定了,可他就是,这样的人啊。他不是我们的英雄么。王杰希极其缓慢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嗤,抬起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腰间缠着的钩爪射了出去。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他攥着绳索,一只脚踏在树干上,偏过头俯视着叶修说。

“诶,我说你们两个,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脱离组织脱离群众地躲在小树林里干什么坏事呢——”黄少天聒噪的声音从远处飘来,而叶修只是笑了一下,麻利地登上了树身上的凸起。

“我去,爬树比赛也不带我?你们不知道我黄少才是战树大师吗?”

 

那几天他们玩得很疯。最开始的确还估计着命运、未来一类的大事,可不过都是少年心性,一旦放开了整个就是片群魔乱舞。他们想要把所有能够留下的东西都留在这片他们一直追逐的土地上,无论悲伤、喜悦,都一一尝遍,然后写进记忆最深处的地方。

而就在旅行开始后的第180天傍晚,叶修终于重新召开了集合全体成员的作战会议。

“那么,我们是时候该给出一个答案了。”叶修说。

“我觉得这像是句废话,所以我不想说。”方锐表示。周泽楷跟着点了点头。孙翔切了一声,很不屑地把那句废话说了出来:“都已经走到这里了,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就回去啊?”

“+1。如果我们都不做点什么的话,还有谁能来拯救世界啊,对不对?”

“那我也排一下,虽然有点中二,但是……要说就这么回去的话,也没法甘心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却都表现出了同样的观点。当初他们也正是因此走到了一起。

“我们都还年轻,再不疯狂就老了。”王杰希说。

“没错,大眼这句话是这么个理儿,我们还都是棒小伙呢嘛!”叶修淡定地无视了听众对他的嘘声,继续说道:“犯错也是年轻人的权利,没有人能够怪罪我们的。”

如果无法忍受千辛万苦,站到这个把握命运的地方,就没有办法在此刻指手画脚。如果我们要在这里,开启一个全新的时代,一个属于梦想家的时代,没有人能阻止我们。

“我跟你们讲,这绝对都是老叶的阴谋!所以最近表面上才这么好心的让我们放松,其实就是想让我们放不下地面上的生活吧?讲道理,如果我们只是带着发现回去,以上面那些老头子的作风,根本不可能利索地停掉对艾尔匹斯晶石的开采和使用吧?然后拖上几年,地表都-100℃了,还上来个鬼啊。所以我们只能在这里想办法断掉这个能源了对不对?哈,我就猜到你这几天鬼鬼祟祟地就是已经想好了!说,是不是又要我们队长帮你收拾烂摊子?”

黄少天和喻文州曾同属于蓝雨集团军的特别行动队,即便后者升去了中央军部的总参部门工作,他也依然习惯这个称呼。身为部队第一的机会主义者,他深深明白着此刻放在他们眼前的两条路都通向哪里,以及他们终究会走上一条怎样的道路。

在这里,毁灭掉地底王国最重要的能源支柱,逼迫人们放弃眼前安逸的生活,在-60℃的极端天气下返回到地面上来,而这或许也是人类最后能够回来的机会了。他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却也知道如果他们做出这样的选择,那些留守在后方的队友们需要背负怎样的压力。

可是,除了相信他们,还有什么办法呢?相信他们即便不在身边此刻也会真心实意地支持自己的选择,也会为了把这样选择下的结果推向最好而倾尽全力。

毕竟,这才是最好的结局不是么?即便现在情况再怎么糟糕也没关系,关闭掉这个能源循环体系后,气候终究会恢复正常。人类曾经征服了世界,现在又为什么不能再来一次呢?

叶修打着哈哈说了些“那就要拜托文州了”之类的话,张新杰一推眼镜,在做下决定后毫不迟疑地就提出了现实层面的问题:“毁掉整座山的能源体系?要怎么做到?”

“情况是这样的。”作为技术负责人的肖时钦接过了话头,“本来会选择这个方向前进就是因为测量结果显示这里是气温变化的源头,而现在发现的‘烟囱’也证明了我们之前的实验成果,那我们现在只需要把它堵上,让艾尔匹斯液体不要再接触到外界空气就可以了。”

“要堵住这么大一个火山口,依靠我们的力量看起来也是不现实的。然而,叶将军现在使用的武器战矛却邪,正是圣者当年使用陨石锻造的奇兵。这种陆地上不存在的特殊材料接触到液态的艾尔匹斯之后会发生巨大的爆炸,足以震平整个山头。”

“也就是说,我们需要把这个矛顺着火山口扔进去?可我们要怎么上去?”唐昊皱着眉追问。这座山脉下半截的温度完全可以烤肉,而他们在来到这里之前又没有做过防高温的准备。至于想要做着滑翔翼飞上去的话……他看了看山顶呼啸的寒风,没有做出什么表示。

“所以就要感谢我们这里有最优秀的驾驶员王大眼啊!”叶修摆出一副自豪的架势拍了拍王杰希的肩膀,“哪怕所有人都飞不上去,王杰希也能啊,他为了上天准备很久了对不对?”

人群中的质疑还是没有平息,倒是王杰希笑了笑说:“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的确是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大家也就很快通过了让王杰希驾驶滑翔翼去炸山的决定,可张新杰却又提出了新的异议:“这座山顶的气流这么剧烈,滑翔翼也不能靠得很近。我们怎么可以确保这柄战矛准确地与液态艾尔匹斯渗出液接触,而不是反而被强风吹走呢?以我掌握的知识来说,现阶段被证实可行的魔法中也没有这样远距离操纵物品的技术。”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最优秀的具有冲锋能力的勇士把战矛带进去,带到火山口里去。”叶修一字一顿地解释说:“人体在接触极寒情况的瞬间是不会发生冻伤的,因此我们有且只有两秒钟时间来施展我们的技能,然后随机应变地避开气流,接触到底部的岩浆。”

“这个要求太苛刻了。这将是一次非常冒险同时失败机率极高的行动,即便是最后的选择,也请恕我个人无法认同。”张新杰严肃地说,“而且你想说,这个最合适去送死的人是你?”

“不,其实是老韩。”叶修同样一脸严肃地指出,“这种仿佛开了钢筋铁骨就可以一往无前不要命的事除了他还有谁擅长?特别是他重力还比我大,面对强风更不容易被刮跑。”

“可他不是不在这里嘛。”叶修说着话,从怀里摸出了一根烟送进嘴里,“那你们还有谁能比我更有把握吗?所以,我就只好发扬老干部精神,勉为其难地帮他这个忙了。”

“在代打这方面,哥也是专业的啊,你们以为呢?”一缕青白的烟慢慢飘散开来,他们最后一次看到叶修夹着烟的手从他们的面前扫过,而这个男人仍然笑得胸有成竹。

 

“我倒是没想过他们真会同意你这么可怕的提议。”并肩悬在机体下方时,王杰希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对叶修说。张开了伞衣的动力滑翔翼像一只灵活的鸟,一下子蹿进了夜空。

“哎,我以为你们都很不想看到我这张老脸了。”叶修俯在横杆开玩笑说。

然而王杰希却很认真地反驳道:“不,我们都没有看够你的那张老脸。”

没想到会被接话的叶修惊奇地看了他一眼。在扑面而来的簌簌寒风中,王杰希神情紧绷,嘴角抿成一条了坚硬的直线,可叶修却觉得自己仿佛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噗噗地剧烈敲打着。

这的确,是一件很刺激的事啊。叶修很能理解这种心情。

老实讲,他觉得自己血管里的液体也就快要燃烧起来了。虽然从小跟着父亲在军营里长大,自己入伍也有十几年了,可他也无疑正年轻着呢。

他喜欢旅行,从小至今。他想要走遍大江南北、万千洞天,去到所有人迹罕至的地方,看竖直的岩壁插进冰封的海洋,在地平线上开出一条带着金橘色霞光的裂缝;听海东青带着电闪雷鸣般的威力从枝头跃起时振翅的一声脆响。大自然光怪陆离的造化仿佛神之领域一般令人难以揣摩,这让他的精神从每一个毛孔里都感到雀跃和兴奋。

他始终觉得旅行是会叫人上瘾的。当你看到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大,你会感觉再没有任何事能够束缚住你的灵魂,你就根本停不下前行的脚步。所以,他希望每个人都有机会去看一看这些好的东西。然后,人们才会发现自己之前拘泥的是多么微不足道。

人类没有飞鸟的翅膀,但人类制作了滑翔的机翼;人类没有猎豹的四肢,但人类驯化了马匹。人类曾无休止地扩张自己的耳目只希望到达更远的地方。

这一切都在印证一个道理,人,天生就不应该是被关在笼子里的。

如果他们不走出去,他们甚至不会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富有力量。

叶修一向愿意为了自己的梦想去做点什么,此时此刻也是一样。虽然,呵,这么美好的世界,他还远远没有看够呢。他还年轻,还有很多没来得及做的事,有很多想去而没有去到的地方,有很多想见的人和物。父亲、母亲、叶秋,还有放在父亲书架最顶层的游戏机和那条老得再也走不动却依然会在他每次回家时衔住他裤脚的狗。

只有即将失去什么的人才会感到眷恋。叶修也很舍不得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但是一想到此刻,他却要做到人生中最了不起的一件事,又觉得或许这样也没什么不值当的了。

况且,现在他还有一件计划了很久的事情可以做。

滑翔翼已经上升到了2000米,云团都在他们身下,寒风把人脸吹得麻木变形。在这个高度能够传入耳朵里的基本只有呼啸的风声,讲话已经变得不合适了。叶修却突然喊了出来。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吧!”他大声说,“那时,我也是离家出走。”

“我在地面上,或者一些已经废弃的通行管道里呆了两个月。”

“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活人,当时我就觉得你有点意思了。”

“哥爬树掏鸟的时候还没有你呢,结果你一直跟着我爬了将近十个小时。”

“我就又想了,以后有机会一定带你出去转转,外面的世界可比树顶上要精彩太多了。”

“我这个人是贵人多忘事。咱们最后登上的那是一棵桉树,我怕一回去把你忘了,走的时候特意折了根小树枝揣兜里带着,现在还夹在我办公桌的那个牛皮纸本里。”

“你入学的时候成绩好,得了那届的最佳新人是吧?报纸上的照片净抓你的眼睛特写,那叫一吓人,我一下子就认出你了!所以你毕业红白军演的时候我去了一趟。”

“指挥得真不错。我还起来给你鼓掌了呢。那片观众席就我给你鼓了。”

液态艾尔匹斯具有特殊的荧光性,为了在喷射的白色雾气中更准确抓住岩浆溢出的核心,这次行动才选在了傍晚太阳下山后开始。随着阳光收敛进地平线以下的位置,天色越来越暗,夜幕在飞行的过程中彻底降临。接着,有璀璨如钻石的万千星辰在他们背后一闪一闪地浮现出来,随着他们的上升点亮起整片天空,继而点亮起整个世界。

在宇宙这么浩瀚的舞台上,只有一架小小的滑翔翼是主角,而王杰希驾驶着这架滑翔翼。

他们最终悬停在火山口的上方,看到半透明的液体带着萤火虫一般幽绿的光从岩缝中流淌而出,像清晨时一滴从花冠中心滑落的露水。王杰希的表情依然没有一丝松懈,而叶修一只手提着战矛,另一只手尚且紧握着头顶上的横杆,侧过半边身体把脚蹬在了踏板上。

因为能源不足,科考队已经尽量减少了对讲机的使用,可是在7000米的高空,他们即便面对着面,也不可避免地要借助无线电波的力量来交谈了。

“我们现在在这个世界上人类曾到达过的最高的地方,这里真漂亮,对不对?”

叶修有些失真的声音伴着风与电流的嘈杂冲击着王杰希的鼓膜。可他一句话也不想说。

“你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么?这就是将军给你准备的礼物,惊喜吧?”

“王杰希,生日快乐。”叶修的身体沉沉地坠了下去。

最高阶的斗者意志在他周身环绕起金色的光芒,无属性的炫纹刚刚被他踏在脚下,下一秒却又仿佛已经追不上他前进的速度。他就像一支射金乌的箭,径直地扎进了缭绕的云雾里。

就再也消失不见了。王杰希瞪大了眼睛,不想错过把这个背影清清楚楚看进去的机会。

当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起,整座山脉都被撼动。大地龟裂,崩坏的土块如怒浪般拍打着岩石,剧烈的波动在山口上方形成了一朵硕大无朋的蘑菇云。然后,世界安静。

 

王杰希靠着残损的滑翔翼坐着,手里攥紧来了对讲机,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爆炸发生后的气流捉住了这只不安分的“飞鸟”,把它抛到了半山腰的位置。所幸王杰希技术过硬,避开了正面碰撞,才使得这个看着千疮百孔的大家伙还保有最基本的飞行能力。

任务完成得很成功,他已经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他应该回到山脚下的营地去,跟自己的战友们分享胜利的喜悦,亦或是那些不可言说的悲伤。但他只是坐在那里,攥紧了对讲机。

时间永不停息地流淌着。三个小时过去了,六个小时过去了,灰尘聚在天空的上层,没有阳光照进来,新时代的第一天依然是这样昏暗无光。但王杰希想,太阳大概已经升起来了。

永远地升起来了。他终于扶着钢铁的支架站起来,久久地看向了东边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厚重的阻隔,一直看向天国去。神明还会在那里注视着人间吗?没有人知道。

云也差不多该散了,这是最好不过的返航时机,他也没有理由再等下去了。

王杰希将安全带仔细地绑在身上,又手动撑起了硕大的机翼。他即将开始奔跑,而就在这时,那个理论上绝对不应该再发出半点声响的特定对讲机里却突然传出了一个声音——

“喂喂——咳咳咳……”虽然很快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但王杰希依然在第一时间分辨出这是那个他此刻最熟悉的,在脑海里回想了千百遍的人。他左脚一软,绊在一个土坷上,整个人歪歪斜斜地差点跪下去,沉实的伞骨却先一步落到地上,支撑住了他的身体。

“叶修……”紧咬的嘴唇从苍白中泛出青色,他艰难地挤出了这样几个字。

“咳……王大眼,行动是……成功了吧?”叶修的话语间夹杂沉重的喘息声传过来。他的喉管里仿佛灌满了浑浊的粘液,像一个老旧到早该停止工作的破烂风箱。

“嗯。”王杰希草草地应了一声,紧接着询问道:“你情况怎么样?”回过神来又补充上了对任务情况的具体汇报,“行动很成功,根据检测器的数据,这座山已经不会再制冷了。”

而叶修只是低低地笑了,像是长舒了一口气,王杰希的心却狠狠地坠了下去。

是啊,在这种处境下,还能期盼什么呢。他慢慢地收住了自己冲向山口的脚步。

“之前,我都跟你说了那么多了,现在,你是不是还差一句话没有和我说?”好像在刚刚的对话中逐渐喘匀了气,叶修的话语开始变得连贯。从恢复意识起到现在,叶修都没有过多的想法,他不了解什么情况,只是觉得非常冷,冷得好像全身都被冻住了,连一节手指都移不动,可唯有心口的那一块,还带着幻觉一般的火热。所以他竭尽全力,用自己平常的口吻说:“要表白的抓紧时间了啊!对着星星许愿说不定会实现呢!”

王杰希也很冷。他觉得刺骨的北风可能已经把他整个人都吹透了,可他却前所未有的冷静了下来。他在一瞬间灵台清明,满身的力量只把一句话送到嘴边,他说——

“将军,我爱你。”“真巧,我也是。”

那是全世间最温柔的情话,从亘古之前,到岁月老去,未曾改变。一轮嫩黄的太阳就在此刻突然地跳上云头,把金色的光芒洒满大地。阳光轻轻地落在了王杰希的脸上,像一个吻。

这是他自出生以来所感受到的第一缕有温度的阳光,此后,也将被他永远地藏在心里。

 

那是王杰希最后一次与叶修说话,远征队除叶修外的10人全员在圣元历1799年12月10日成功返回。根据后世的记载,他们抵达了世界的尽头,同时带回了有益于全人类的伟大发现——他们在日后被称作“艾尔匹斯屏障”的山脉后面发现了崭新的温暖大陆。

圣元历1800年1月1日,同时也是新历的第一天,穿山隧道的开凿仪式正式举行,场面盛大至轰动了整个地底王国,而人类对于新天地的探索也就此开始。

但只有亲身经历过那段历史并了解真相的人知道,能源被毁灭的消息在当时的高层引发了怎样的震动。军部的主席冯宪君在军部内部的报告会上,当着一群上将元老的面,扯下胸口的领结,掀了桌子。没有人敢在他的面前窃窃私语,但他感觉自己能听到那些话,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逼得他就要发疯了。他不知所措,却无处可逃。

他站在那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现自己哑口无言。他在他的路上也是摸爬滚打了三十年才站到了这里,所以他明明有很多话想说,他想要把叶修从那个沉默的火山口里揪出来狠狠地给他一个耳光,可他做不到了,所以所有话都被堵在了嗓子眼里,如鲠在喉。

你啊,还真是不得消停呢。后来,当他扶着桌子,代表军部的最高负责人,为了叶修自作主张的任性决定向长老院鞠下深深的一躬的时候,他想,他可能真的老了。

事已至此,就再无别的计划能行得通。叶修留给整个王国统治阶级的是一个没有多余选项的难题,一如他这个人一样棘手又不讲道理。于是,一个现有的权利集团从最根基的部分开始崩坏,政治势力迅速洗牌。叶秋、楼冠宁等一支新锐站上了长老院权力的主导一方,喻文州出任军部的总参谋长,随后代理了因为旧疾发作不得不入院疗养的冯宪君主席的职务。

为了社会稳定和获取民众支持,新一任政府在迟到一百年后按照圣者预言提出了“穿山隧道”的计划,并勾勒出了一个在想象中无比美妙的新世界图景,逐步把人民迁出了地下。

地面上的环境的确寒冷,但只要能沐浴到真正的阳光,又有什么难以忍受的呢?

开山行动进行的如火如荼,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每个人都全心全意地为人类重新征服陆地做着准备,整个王国空前团结。那是一种叫人看一眼都会觉得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氛围,无论大地是否依旧白雪皑皑、风霜刺骨。王杰希不知道那片连绵的山脉背后有什么,即便他曾经飞到了世界最高的地方,依然被当时仍在汹涌喷射的白雾阻隔了视线。

但他觉得,无论是怎样的情况,这样一群人都将可以战胜。虽然总是容易为各种小事动摇,可希望的种子一旦落地生根,人类的意志就可以无坚不摧,我们就是这样微妙的强大着。

作为为全人类的进步做出卓越功勋的科考队的一员,王杰希被连升三级,总领微草集团军,守备首都。被宣传为飞跃高山第一个窥视到了世界彼端的“空中魔术师”的他一度成为了全国关注的焦点和吹捧的对象,不过这些都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事了。

来到首都后,王杰希首先去了叶修被封存的办公室。虽然已经不会再有人坐到那把椅子上,悠哉地对来宾道一声问候,但叶秋自然不会舍不得空一间屋子留作对自己哥哥的回忆。

所以,解释清楚了自己的目的之后,王杰希很顺利地站在了叶修昔日的办公桌前。他打开了那本一年多没有被人翻动过的笔记本,里面的第一页用松脂胶带贴着一截干枯的树枝,树枝周围则被幼稚的笔触补绘上了一圈嫩绿色卵形的小小幼叶。旁边有叶修简单的标注,一个箭头指过去连一个圈,铅笔写着“桉树”两个字,估计是回来后临时补课的产物。

可在页脚,王杰希还看到了用墨水笔写下的一句话——“等你,叶修”。微微翘起一点的连笔书写方式,就像那个人嘴角不变的笑容,戏谑而充满温情。

你用五年时间等我来到你的身边么?那么现在,就该换我用这一生来等待你了。

新历7年,一场由王室举办的舞会上邀请到了时下风头最盛的军本部少将王杰希。他一表人才又尚未婚配,自然是无数芳心少女的梦中情人。当他与内阁总理大臣的美丽的独生女儿共同踏进舞池时,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那个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孩大胆地率先提出了交往,而王少将只是对她歉疚地摇了摇头。女孩惊讶之余,不甘地想要追问一个理由,王杰希百般无奈地说:

“这位小姐请先想想清楚,当我青春不再,容颜已老,你是否还会爱我?”

“当我一无所有,只留悲伤,你是否还会爱我?”

女孩不懂为什么这个被光环笼罩着如日中天的人会问出这种话,她只能把这归结为类似“不管贫穷还是富有”一类的婚礼誓词,所以她下意识地就想要给出肯定的答案。然而,她看到那个总是带着礼貌生疏的男人在嘴角抿起了一个淡而温暖的笑容,紧接着说了下去。

他说:“可我知道,他会的。”他的眼神充满怀念,却又似乎已经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新历13年,穿山隧洞的开凿工程历时许久迎来了最后一阶段的收尾工作。为了确保一切努力都万无一失,长老院破例委派了已经超过驾驶员年限的王杰希部长重新驾驶滑翔翼执行勘探任务,任务过程中不幸发生飞行事故,王国不朽的功臣王杰希坠下驾驶位,因伤退役。

亲自来医院慰问受伤的革命领袖的喻主席把花束随手摞在床头满满的纪念品上,在一室暖风中松了松领前的口子问:“怎么样?因为太松懈而马失前蹄了吗,老同志?”

拄着两根拐杖在好像变成了花的海洋的病房里做着康复练习的王杰希轻笑一声说:“他们在我滑翔翼左边龙骨交合点的齿轮上动了手脚。这个国家可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滑翔翼。”

“对,所以他才在滑翔翼失控前就完成了跳伞,要不是升官发财以后没坚持运动闪了腰,也不用来这儿扰我清闲了。退役了也不消停。”方士谦不爽地踢了踢蔓延到他脚边的艳丽菖蒲,继续坐着指挥说:“没错,就这样,再走三十圈,今天的训练就到此结束。”

“可我还是想采访一下王将军,被自己为之辛苦了半生的国家捧杀,有什么感想?”

“从我被调离一线起,就有这个心理准备。政客们都不希望有一群野蛮的军人踩在他们头上,这没什么不好接受的。”叶修当年也经历过这样的事,可他们不相信,我们不在乎。

“总之,还是要说一句,对不起。”喻文州看着王杰希叹了口气,认真地说:“我和叶秋都尽力了,可还是没能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也没能更早的通知你做准备。”

即便王杰希看出了那架滑翔翼上动过的手脚,但是被逼着坐上那样危险的机体,能够没什么大碍的活下来依然是九死一生。当年那个为期一年的艰苦任务给全体参与人员的身体都留下了或多或少的永恒纪念,寒风穿透了他们的关节,而疼痛会在每一个稍微阴冷的清晨把他们从睡梦中唤醒。他们的骨质苍老得远不像他们的年纪,可他们的脊梁从来不曾弯曲。

“别这么讲。”王杰希摆摆手说:“我现在也没办法帮你了,魏师和韩司令前年也转业了,瀚文、英杰他们还太年轻,军队这边没什么能用的人手,以后压力大的还是你们。”

“有少天帮我呢。”喻文州重新系上扣子,敬了个标准的军力说:“祝将军早日康复。”

“也祝你们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继续坚持下去。”王杰希回敬了一个军礼。

临走的时候,喻文州回头看了一眼,王杰希站在窗户边,望着依旧银装素裹的世界,望着这个他坚守了十年,现在却终于要说再见了的已经搬回了地面上的雪国都城,安之若素。

看过繁华,历尽沧桑的人,身体和心灵都应该早已是千疮百孔,可他还是这样从容么?

真好。喻文州笑了笑,钻进车里。他想,羡慕也不是办法,只希望,我同样能够做到。

王杰希望着窗外。在他退伍的这个日子,他回忆起了很多事,从最小时候的梦想,到追随着一个人的脚步行走而来的今天。最后,他想,这是叶修期待的世界,而我也正站在这里。

我能感觉他的爱环绕着我,一刻不曾分离,我的人生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地方了。

当我孑然一身升入天堂,请允许我带上我的爱人,在他到来时准许通行。请降恩吧,主。那风度,那身躯,那面庞,都让我雀跃;他赐予我钻石般的光辉,因为他就是我心中的太阳。

新历15年,穿山隧道的工程圆满落下了帷幕。当看到第一缕光芒从破碎的岩缝间倾泻出来的时候,没有人不喜极而泣。是叶修引发的巨大爆炸撼动了整个山体的结构,才使得开凿的工作能如此顺利。山的那一边的确不是温暖如春,但此时地面上的温度已经回升到了-3℃以上,正常的生活完全没有问题,所以没有人提起曾经的虚假宣传。

人们很喜欢更大的生存空间,更清新的空气,更多的景色,包括蓝天和海洋。

他们很快遍布了整片新的土地。同时,世界上多了一种叫做探险者的职业,这些人就喜欢四处游荡,他们率先行走过各种危险的地方,不畏惧旅途的奔波和与魔兽战斗的可怕,只是享受着探索的刺激。几乎每天,王国的报纸上都会刊登出他们发现了各种奇观或者新能源的消息,所有的国民都很尊敬这个职业,并以自己家的孩子能成为探险家为荣。

王杰希就在艾尔匹斯山脚下一个朴素的小镇住了下来。他开了一家小小的旅社来接待这些年轻的冒险家们,冲一杯咖啡,听他们讲远方的故事和那些渴望远游的梦。

时常有些时候,有人说到兴起,就会情不自禁地撺掇这家店的老板也跟着他们一起去别的地方看看。他们讲:“世界这么大,您真该出去走走!”而王杰希只是笑而不答。

我已经去过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了,你们谁都没有去过的,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这年盛夏,在肖时钦等人持续不断的科研努力下,陆地的平均气温终于即将回复零度。这是整个人类史上的大事,从此以后,谷物将可以重新正常地在露天环境下生长,泉水将重新奏起叮咚的欢鸣,而这片大地也将褪去它持续了百年之久的白色外衣,重新被绿色所覆盖。

虽然各地的气温回升略有不同,尤其是艾尔匹斯山附近温度回升出奇的快,但当报纸上公示出王国首席科学家肖时钦关于地表均温将在今天实现零的突破的宣言时,镇上的所有人仍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聚到中心广场上去,随魔法水晶屏上的读秒一起见证这奇迹的时刻。

王杰希则留在了店里。他原本就预计今天给店里来一次大扫除好好去去灰的,何况对这种小镇子上的聚众狂欢也没什么特别的兴致。这个镇的气温早就超过0℃了,艾尔匹斯山上融化的雪水正滋润着新生的麦苗。照理说山顶的积雪现在还不到融化的时候,但艾尔匹斯晶石那难以掌控的特性似乎又一次违背了人们的认知规律,让这个小镇率先变成了试验田。

他一边开着自己的收音机,一边弯下腰去柜子的最底层找一个鸡毛掸子。

喧嚣声越来越大,人们已经开始异口同声地倒数。广场上一个激动得摇旗呐喊的青年人因为挥手的动作幅度太大撞到了一个人,他下意识的一眼瞄过去,发现对方穿着一身快要烂掉的奇装异服,仿佛是从上世纪穿越来的。

真是个怪人,这大热天的,把自己捂得跟个猴子一样。他奇怪地啧了一声,完全没有多想,就飞快地重新投入到了跟着号子疯狂大叫的队伍之中。

“三——二——一——零!”整个世界仿佛沸腾了一般,所有人都在欢呼雀跃。旅社店门上提醒来宾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旋即被淹没在收音机发出的爆炸一般的噪音中。

王杰希终于找到了他的鸡毛掸子,皱着眉头站起来,一把摁掉了那个震得他差点聋了的小破玩意。然后,他就听到了长久以来回荡在自己记忆中的声音——

“呦,我现在有个新的冒险计划,怎么样,英雄?一起啊?”

他看到那个男人倚在吧台上,穿着可笑的老棉质军装,叼烟的样子和以前一样不着四六。

他笑着望着自己,挥挥手,喷出一团白色的烟圈。

“对了,忘了跟你说了,今年也一样,生日快乐。”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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